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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lude & Fugue No. 4 in C

“专诚 我必须”

/// 我不能评论你的诗艺;因为每个批评的意图都离我太远。再没有比批评的文字那样同一件艺术品隔膜的了;同时总是演出来较多或较少的凑巧的误解。一切事物都不是像人们要我们相信的那样可理解而又说得出的;大多数的事件是不可言传的,它们完全在一个语言从未达到过的空间;……
/// 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若是这个答复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够以一种坚强、单纯的“我必须”来对答那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根据这个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寻常最细琐的时刻,都必须是这个创造冲动的标志和证明。
/// 所以你要躲开那些普遍的题材,而归依于你自己日常生活呈现给你的事物;你描写你的悲哀与愿望,流逝的思想与对于某一种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静、谦虚的真诚描写这一切,用你周围的事物、梦中的图影、回忆中的对象表现自己。如果你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你不要抱怨它;还是怨你自己吧,怨你还不够做一个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因为对于创造者没有贫乏,也没有贫瘠不关痛痒的地方。即使你自己是在一座监狱里,狱墙使人世间的喧嚣和你的官感隔离——你不还永远据有你的童年吗,这贵重的富丽的宝藏,回忆的宝库?你往那方面多多用心吧!
/// 如果从这收视反听,从这向自己世界的深处产生出“诗”来,你一定不会再想问别人,这是不是好诗。你也不会再尝试让杂志去注意这些作品:因为你将在作品里看到你亲爱的天然产物,你生活的断片与声音。一件艺术品是好的,只要它是从“必要”里产生的。在它这样的根源里就含有对它的评判:别无他途。
/// 它怎么说,你怎么接受,不必加以说明。
/// 因为创造者必须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连接的自然界里得到一切。
/// 你的问题也许只是你最深的情感在你最微妙的时刻所能回答的。
/// 你盛意寄给我的诗,现奉还。我再一次感谢你对我信赖的博大与忠诚;我本来是个陌生人,不能有所帮助,但我要通过这封本着良知写的忠实的回信报答你的信赖于万一。
    P6 | 第一封信

你自然必须知道,你的每封信都永远使我欢喜,可是你要宽恕我的回答,它也许对你没有什么帮助;因为在根本处,也正是在那最深奥、最重要的事物上我们是无名地孤单;要是一个人能够对别人劝告,甚至帮助时,彼此间必须有许多事情实现了,完成了,一切事物必须有一个完整的安排,才会有一次的校验。
    P12 | 第二封信

/// 往后我们读这些书时永远是个惊讶者,它们永不能失去它们的魅力,连它们首次给予读者的童话的境界也不会失掉。
/// 我们只在那些书中享受日深,感激日笃,观察更为明确而单纯,对于生的信仰更为深沉,在生活里也更幸福博大。
/// 艺术品都是源于无穷的寂寞,没有比批评更难望其边际的了。只有爱能够理解它们,把住它们,认识它们的价值——面对每个这样的说明、评论或导言,你要想念你自己和你的感觉;万一你错误了,你内在的生命自然的成长会慢慢地随时使你认识你的错误,把你引到另外一条路上。让你的判断力静静地发展,发展跟每个进不一样,是深深地从内心出来,既不能强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时至才能产生。让每个印象与一种情感的萌芽在自身里、在暗中、在不能言说、不知不觉、个人理解所不能达到的地方完成。以深深的谦虚与忍耐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贯通的时刻;这才是艺术地生活,无论是理解或是创造,都一样。
/// 艺术家是:不算,不数;像树木似地成熟,不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担心后边没有夏天来到。
/// 每逢我读到他的一页好诗时,我常常怕读到第二页,又把前边的一切破坏,将可爱之处变得索然无味。
    P16 | 第三封信

/// 可是我却走入一个雨的季节,直到今天在风势不定的田野上才闪透出光来;于是我就用这第一瞬间的光明来问候你,亲爱的先生。
/// ……也许不是在那惊讶着退却的理智中,而是在你最深的意识、觉醒与悟解中得到和解。
/// ……对于你心里的一切的疑难要多多忍耐,要去爱这些“问题的本身”,像是爱一间锁闭了的房屋,或是一本用别种文字写成的书。
/// ……无论什么来到,你都要以广大的信任领受;如果它是从你的意志里、从任何一种内身的窘困里产生的,那么你要好好地负担着它,什么也不要憎恶。
/// 身体的快感是一种官感的体验,与净洁的观赏或是一个甜美的果实放在我们舌上的净洁的感觉没有什么不同……
/// 我们感受身体的快感并不是坏事;所不好的是:几乎一切人都错用了、浪费了这种经验,把它放在生活疲倦的地方当作刺激,当作疏散,而不当作向着顶点的聚精会神。
/// 我以为在男人身内也有母性,无论是身体的或是精神的;他的创造也是一种生产,只要是从最内在的丰满中创造出来的便是生产。
/// 你说,你身边的都同你疏远了,其实这就是你周围扩大的开始。如果你的亲近都离远了,那么你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开展得很广大;你要为你的成长欢喜,可是向那里你不能带进来一个人……
    P22 | 第四封信

由于这样的印象,我们凝聚精神,从那些傲慢的、谈谈讲讲的“多数”回到自身内,慢慢地学习认识“少数”,在少数的事物里延绵着我们所爱的永恒和我们轻轻地分担着的寂寞。
    P29 | 第五封信

/// 凡是你现在作军官所必须经验的,你也许在任何一种现有的职业里都会感到,甚至纵使你脱离各种职务,独自向社会寻找一种轻易而独立的接触,这种压迫之感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减轻。——到处都是一样:但是这并不足使我们恐惧悲哀;如果你在人我之间没有和谐,你就试行与物接近,它们不会遗弃你;还有夜,还有风——那吹过树林、掠过田野的风;在物中间和动物那里,一切都充满了你可以分担的事;……
/// 什么给你以权利,觉得缺少这从来不曾有过的神像是丧失一个亡人,并且寻找他像是找一件遗失的物品呢?
/// 你为什么不这样想,想他是将要来到的,他要从永恒里降生,是一棵树上最后的果实,我们不过是这树上的树叶?是谁阻拦你,不然你把他的诞生放在将来转变的时代,不让你度过你的一生像是度过这伟大的孕期内又痛苦又美丽的一日?
/// 好好地忍耐,不要沮丧,你想,如果春天要来,大地就使它一点点地完成,我们所能做的最少量的工作,不会使神的生成比起大地之于春天更为艰难。
    P33 | 第六封信

/// 你看,我把你的十四行诗抄下来了,因为我觉得它美丽简练,是在很适当的形式里产生的。在我所读到的你的诗中,这是最好的一首。现在我又把它誊抄给你,因为我以为这很有意义,并且充满新鲜的体验,在别人的笔下又看到自己的作品。你读这首诗,像是别人作的,可是你将要在最深处感到它怎样更是你的。
/// 以人去爱人:这也许是给予我们的最艰难、最重大的事,是最后的实验与考试,是最高的工作,别的工作都不过是为此而做的准备。
    P38 | 第七封信

/// 危险而恶劣的是那些悲哀,我们把它们运送到人群中,以遮盖它们的声音;像是敷敷衍衍治疗的病症,只是暂时退却,过些时又更可怕地发作;它们聚集在体内,成为一种没有生活过、被摈斥、被遗弃的生命,能以使我们死去。
/// 我们悲哀时越沉静,越忍耐,越坦白,这新的事物也越深、越清晰地走进我们的生命,……
/// 凡是迎面而来的事,是没有生疏的,都早已属于我们了。
/// ……我们所谓的命运是从我们“人”里出来,并不是从外边向着我们“人”走进。
/// 只因为有许多人,当命运在他们身内生存时,他们不曾把它吸收,化为己有,所以他们也认不清,有什么从他们身内出现;甚至如此生疏,他们在仓皇恐惧之际,以为命运一定是正在这时走进他们的生命,因为他们确信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类似的事物。
/// 其实“未来”站得很稳,亲爱的卡卜斯先生,但是我们动转在这无穷无尽的空间。
我们怎么能不感觉困难呢?
/// 但是如果有人对于一切有了准备,无论什么,甚至最大的哑谜,也不置之度外,那么他就会把同别人的关系,当作生动着的事物去体验,甚至充分理解自己的存在。
/// 我们在生活中像是在最适合于我们的原素里,况且我们经过几千年之久的适应和生活是这样地相似了,如果我们静止不动,凭借一种成功的模拟,便很难同我们周围的一切有所区分。
/// 我们怎么能忘却那各民族原始时都有过的神话呢,恶龙在最紧急的瞬间变成公主的那段神话;也许我们生活中一切的恶龙都是公主们,她们只是等候着,美丽而勇敢地看一看我们。也许一切恐怖的事物在最深处是无助的,向我们要求救助。
/// 如果你的过程里有一些是病态的,你要想一想,病就是一种方法,有机体用以从生疏的事物中解放出来;所以我们只须让它生病,使它有整个的病发作,因为这才是进步。亲爱的卡卜斯先生,现在你自身内有这么多事发生,你要像一个病人似的忍耐,又像一个康复者似的自信;你也许同时是这两个人。并且你还须是看护自己的医生。但是在病中常常有许多天,医生除了等候以外,什么事也不能做。这就是(当你是你的医生的时候)现在首先必须做的事。
/// 凡是从你童年的迷途、愿望、渴望中在你身内继续影响着的事,它们并不让你回忆,供你评判。
/// 对于许多名称,必须多多注意;常常只是犯罪的名称使生命为之破碎,而不是那无名的、个人的行为本身,至于这个行为也许是生活中规定的必要,能被生活轻易接受的。因为你把胜利估量得过高,所以你觉得力的消耗如此巨大;胜利并不是你认为已经完成的“伟大”,纵使你觉得正确:“伟大”是你能以把一些真的、实在的事物代替欺骗。不然你的胜利也不过是一种道德上的反应,没有广大的意义,但是它却成为你生活的一个段落。
/// 艰难的生活永无止境,但因此生长也无止境。
/// 如果我还应该向你说一件事,那么就是:你不要相信,那试行劝慰你的人是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那些有时对你有益的简单而平静的几句话里。他的生活有许多的辛苦与悲哀,他远远地专诚帮助你。不然,他就绝不能找到那几句话。
    P46 | 第八封信
    里尔克在书简中的问候总是如此温暖、亲切、真挚和美。用冯至的话说,“我们会感到他和我们比任何一个最亲切的朋友还要亲切”。我想我会在每一个彷徨的时刻都去读一读他的书简。

就是你的怀疑也可以成为一种好特性,若是你好好“培养”它。它必须成为明智的,它必须成为批判。——当它要伤害你一些事物时,你要问它,这些事物“为什么”丑恶,向它要求证据,考问它,你也许见它仓皇失措,也许见它表示异议。但你不要让步,你同它辩论,每一回都要多多注意,立定脚步,终于有一天它会从一个破坏者变成你的一个最好的工作者,——或许在一切从事于建设你的生活的工作者中它是最聪明的一个。
    P55 | 第九封信

/// 我们知道,人对于周围的事物看得是多么不清楚,常常必得从远方来一个人告诉我们周围的真面目。所以人也必须把万物从自己的身边推开,以使后来善于取用较为正确而平静的方式,以稀少的亲切和敬畏的隔离来同它们接近。
/// 因为人对于自然,在不理解的时候,才开始理解它;当人觉得,它是另外的、漠不相关的、也无意容纳我们的时候,人才从自然中走出,寂寞地,从一个寂寞的世界。
    P65 | 论“山水”

/// 诗是经验。
/// 如果回忆很多,我们必须能够忘记,我们要有大的忍耐力等着它们再来,因为只是回忆还不算数。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
    P67 | 马尔特·劳利兹·布里格随笔

……他们要开花,
开花是灿烂的,可是我们要成熟,
这叫作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
    P106 | 工作而等待

具呈人实为冒昧,人将视此行为为缺乏恭顺;惟彼之拒不接受只由于维护其个人之信念;盖其艺术工作绝对使其度“不显著”之生活也。
    P108 | 工作而等待

* 摘自《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
* 莱内·马利亚·里尔克 著 | 冯至 译 | 天津人民出版社
* 抄书于2020年3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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