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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调 时间性 拎”

在这层意义上,写小说很像跑全程马拉松,对于创作者而言,其动机安安静静、确确实实地存在于自身内部,不应向外部去寻求形式与标准。

    P14

 

说起来,我是那种喜爱独处的性情,表达得准确一点,是那种不太以独处为苦的性情。每天有一两个小时跟谁都不交谈,独自一人默默地跑步也罢,四五个小时伏案独坐,默默地写文章也罢,我都不觉得难熬,也不感到无聊。这种倾向从年轻时起便一直存在于我身上。比起同什么人一起做什么事,我更喜欢一个人默不作声地读书,或是全神贯注地听音乐。只需一个人做的事情,我可以想出许许多多来。

    P19

 

想就河流作一番思考,还想就云朵作一番思考,然而心中却是空空。我在自制的小巧玲珑的空白之中、在亲切美好的沉默之中,一味地跑个不休。

    P26

 

/// 不再从事服务业了,今后我们只见想见的人,不想见的人则尽量不见。我们觉得这样一种小小的奢侈,至少在短期之内无伤大雅。

/// 于是,我们从长达七年的“开”的生活,急转直下改为“闭”的生活。我觉得,这样一种“开”的生活,曾经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存在过,是一件好事。现在想起来,我从中学到了太多重要的东西,这类似人生的综合教育期,是我真正的学校。然而这样的生活不能永远持续。学校这东西,是一个进入里边学习些什么,然后再走出去的地方。

    P40

 

学校就是这样一种地方:我们在学校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最重要的东西在学校里学不到”这个真理。

    P48

 

一开始我就打过招呼,说我不是好胜厌输的性格。输本是难以避免的,谁都不可能常胜不败。在人生这条高速公路上,不能一直在超车道上驱车前行。但不愿重复相同的失败又是另一回事。从一次失败中汲取教训,运用在下一次机会中。还有能力坚持这种生活方式时,我会一直这样做。

    P58

 

好想喝水。但我觉得倘若此时停下喝水,恐怕再也挪不动脚步了。喉咙干渴。然而我连喝一口水需要的能量都没剩下。如此一想,便渐渐生出怒气来。对路边正在惬意吃草的羊,对坐在车中不停地按快门的摄影师也开始光火:快门的声音太大!羊的数量太多!按快门时摄影家的工作,吃草时羊的工作,毫无挑刺儿的理由,然而我还是怒火难捺。

    P68

 

应将自己追问到何处为止?何种程度的修养才是恰当的,而多少又是休息得过分?到何种程度才是妥当,到什么程度又是狭隘?外部的风景该撷取多少为好,内心的世界又该挖掘多少为妙?对自己的能力应该相信多少,又该对自身有多少怀疑?

    P86

 

她们自有其步调,自有其时间性。我则有我的步调,我的时间性。

    P101

 

当我们打算写小说,打算用文字去展现一个故事时,藏身于人性中的毒素一般的东西便不容分说地渗出来,浮现于表面。作家或多或少都要与这毒素正面交锋,分明知道危险,却仍得手法巧妙地处理。倘若没有这毒素介于其中,就不能真正实践创造行为。

    P103

 

在四十二公里处有一个标志:至此处,距离相当于全程马拉松。水泥路上鲜明地画着一条白线。跨过那条线时,说得夸张点,我感觉浑身微微一颤。跑过长于四十二公里的距离,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此处对我来说便是直布罗陀海峡,越过此处,就要冲进未知的外海了。前面等待着我的究竟是什么,在那里栖息着何种陌生的生物,我一无所知。这么说不胜惶恐:以往的水手们感到的恐惧,我也将亲身感觉。

    P114

 

早晨穿上跑鞋准备出去跑步时,我可以感受到它微弱的胎动。在我的周遭和内部,空气的确开始流动。我愿意精心培育这小小的萌芽。为了不漏过一个响动、不错过一个场面、不迷失方向,我向着自己的身体集中精神。

    P126

 

已经连续四个多月,我都在扎扎实实地坚持跑步。这并不仅仅是机械性的重复,也不是规定的意识,是身体自然地要求来到路上跑步,如同干渴的躯体要求水灵灵的新鲜水果。在十一月六日的纽约城市马拉松上,我究竟能跑得多么畅快、多么令人满意,我愿意拭目以待。

    P127

 

成绩不是问题。事到如今,任如何努力也无法跑得跟从前一样。我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很难说令人愉快,不过年龄的增长就是这样。我有自己的职责,时间也有它的职责,而且完成得远比我这样的人忠实和精确。自打时间这东西产生以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啊),它片刻也不曾休息过,一直在前行。躲过了夭折一劫得人,作为恩典,都被赋予了实实在在地老去这弥足珍贵的权利。肉体的衰减这种荣誉守候在前方,我们必须接受并习惯它。

重要的不是同时间竞赛。能胸怀何等的满足感跑完四十二公里,能何等地享受自身,这些今后恐怕将有重大的意义。我将去欣赏与评价无法用数字表现的东西,还将探索与以前大相径庭的自豪。

我并非挑战记录的无邪青年,亦非一架无机的机器,不过是一介洞察了自身的局限,却尽力长期保持自己的能力与活力的职业小说家。

    P128

 

我试着看向自己的内部,就如同窥视深深的井底。那里可以看到爱心么?不,看不到。看到的只有我的性格。我那个人的、顽固的、缺乏协调性的,每每任性妄为又常常怀疑自己的,哪怕遇到了痛苦也想在其中发现可笑之处的性格。我拎着它,就像拎着一个古旧的旅行包,走过了漫长的历程。我并不是因为喜欢才拎着它。与内容相比,它显得太承重,外观也不起眼,还到处绽开了线。我只是没有别的东西可拎,无奈才一直拎着它。然而,我心中却对它怀有某种依依不舍的情感。

    P159

* 摘自《当我谈跑步时 我谈些什么》
* 村上春树 著 | 施小炜 译
* 抄书于2020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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