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莫兰迪，我显然不必费心地将那些震撼我的东西翻译成文字：我不会徒劳地用词语来重述书中翻印的那些画作，它们知晓自己能抵达何处，或不能抵达何处。我不预备用文字诗来临写莫兰迪那些画下的诗。我剩下的任务即是：尝试理解背后之因，理解情绪的意蕴（这情绪深沉、持久，值得深思）；尝试趋近这谜。
这谜，它就在那里。这谜，它吸引我有多少，就拒斥我有多少。一如木犁的花朵、一如牧场的青草所给予我的。
因为一座山、一片海、一场日落、一座大城，或因为一场濒临爆发的战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一位挚友的亡故，而有所震动，并不吃惊。由此，相应地，因为它们在一幅画、一首诗或一段叙述里的再现而有所震动，亦不吃惊。但于这位画家——那些来来回回的三四个瓶瓶罐罐——显而易见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多么地荒唐，或者说几近于荒唐（尤其在世界似乎行将坍塌、行将灰飞烟灭之际）！而你如何胆敢宣称这样一幅画比大多数当今的艺术品更有说服力呢？
    P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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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于我相合，且有益于我。而这寂静里，永远都藏着一个威胁；为了反击，我就要在这寂静的最深处，然而，我似乎依旧是找到了些什么，在我所想要的贫乏之中。
    P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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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在沉思冥想，他对着那一小堆物件，不厌其烦地挑选着，将它们聚拢了来，又分散了去，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而没有丝毫卖弄的痕迹，静静地，近乎不动声色，如一个棋手，让赫伯特·李斯特的镜头亦为之惊叹。
真是疯狂，只要想想，想想自己的一生，日日如此。但莫兰迪一点不疯狂；相反，他的眼睛是明亮的，心也是静得出奇；他坚持，毫不懈怠，是因为他一定相信，这三四个主体的这些无穷无尽的变奏，无论多么细微，都不会是徒劳的，哪怕是在维苏威火山的威胁下；相信一个人可以堂堂正正地，将自己的一生囿于这非同寻常的志业中去，任时代的波涛怎样拍打他的门垣，他都不在意。仿佛依旧是有一些事值得付出一试，哪怕是在这漫漫历史的尽头。我们并未完全失却一切，还可以另有所为，而不是因为恐惧而尖叫、嗫嚅，或更糟糕地闭口不言。
至此，说了这么多，却一言不中；这些画作在你面前，谜如青草。
    P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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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绘画变成了一种茶道，不过乃是眼目的茶道——将感官的叶片浸入超然之水的一种艺术……”
    P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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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评论家已经注意到画家喜欢让他静物画里的物品落上一层薄薄的尘灰，彼时的他可能并不是有意这么做的——这是不是像一层时间，守护着它们，让它们变得更厚重？他的风景画同样常常让人感觉是有一层灰尘蒙着。我便想到那天真的“沙人”。“沙人”的职责即是让人安静下来，睡去。
    P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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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之上都有一层面纱覆着。还会令人想到“羞怯”这个美丽的词，会让你马上感觉是从一种已经被荒废了的语言那里借来的。且还会让你觉得这些地方——无论莫兰迪如何以他自己那种小心翼翼的方式对它加以深爱——总是看起来遥远而不可抵达，像一个我们永远无法得以栖居的空间。
    P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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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某些花束，色彩濒临用尽、几近于无，然而我们置身其中的，永远不是一个缥缈的世界，亦无甜美。相反，在某些花束面前，你会想到小小的纪念碑；而无任何丧葬或者鬼魅的感觉；或令你想到希腊的龛柱，至纯至柔的生命在那里获得赞美，在那里，奇异地，告别倒仿佛是一次黎明。
    P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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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弱音的艺术、留白几近空无的艺术，奇异地引我喝彩。
    P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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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数学、以几何，几乎可以阐释一切。”在这个“几乎”中包含着的正是我们生命的冲动、人心的热忱与渺茫；以此，莫兰迪远不止一个微妙的形色安排者。正是在这个“几乎”中，有气息流动，免我们困做算术的囚徒。
    P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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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特兰德写霍珀，没有任何理论的切入，没有任何意义的脚手架，只是一种原始的观看、近乎天真的观看（这倒与里尔克在1907年的秋天遇到塞尚又是一样的）。斯特兰德那里，更多的是作简单白描，如是我见。而雅各泰却有不同。
   这些诗人、哲人、画家、音乐家，在召唤中纷至沓来，自相映发：或者并置来，看形相的差异，看构图与光色；或者远溯而去，拓印彼此的思想图谱；或者进行比对，演绎他的巴赫式的变奏手法。他以他们为观照，照见其画作里数字与几何的精魂；照见其画作背后的黑暗深渊，以及其上燃着纯粹火焰的振奋的灵魂、少年的灵魂；照见其画作惊人的平静与同等的激越。
    P94 | 译后记 朝圣的路以及诗人献给画家的一章水仙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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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笔调这么减省，但其实与里尔克遇见塞尚的那种燃烧与迷醉，有着同样的强度。那么，其实这本书乃是诗人为画家线上的一章水仙辞。
    P96 | 译后记 朝圣的路以及诗人献给画家的一章水仙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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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于闪耀着了吗？我旅途的终点。”
是梵高，他有一副自画像，一个背着画具的画家阔步走在一条大道上，去往塔拉斯孔，那是他绘画的地方。画家走在路上，阔步走着，背后是金色的麦田，脚下的路明亮、五光十色，梦幻一般。画家的脸看不清，暗暗地，简直与地面拖着的影子有同样深度的黑，灼烧后所留的黑。黑得惊心，像痛苦。
    P97 | 译后记 朝圣的路以及诗人献给画家的一章水仙辞